我被隔离审查之前,由于一直身处海防前线,为保证对敌作战的需要,我每天坚持锻炼身体,所以身体状况一直非常棒,每天工作都有使不完的劲,成为带领部队往前进的“大马力拖拉机”。但在持续不断的审查、单独关押和不停的批斗高压下,我的身体最终被整垮了。本来我的心血管系统相当好,但是年回到东钱湖东海舰队驻地被关押不到三个月,心动过速的毛病出来了。我认为这病硬挺不行,必须诊治才行。我第一个请求治疗的报告上去了,但没人理。没人理怎么办?再打报告,还是没人理。三次报告之后,舰队总算开恩了,派个医生来诊断。医生来后一言不发,什么都没问,量量血压听听心跳看完病就走。我得病后可能乐坏了“那帮人”,他们盼望着我不幸的一天早日到来。你越是盼我早亡,我越是要挺起精神来跟你们耗着。看看谁耗到最后,看看这最后的笑脸属于谁?大约一个月后,“清办”安排我去海*医院看病了。
医院是为宁波地区海*驻*服务的一个大医疗单位,快艇6支队自年10月成立进驻牛轭港时,医院就已经存在了。医院虽老,可我的身体一向很结实,在快艇6支队工作的十几年间从没去医院看过病或者住院。
晚年张逸民(年)
如今,我走进医院时已是“阶下之囚”了。不过看病过程中我还是跟已在医院工作的原快6支队老部队的老医护有过接触。他虽不能明目张胆跟地我打招呼,却还是向我表达了那份同志之情,让我十分欣慰。一个人做人本分最重要,我被隔离被打倒之后,我见到的所有快6支队的熟人都能给我以支持,或暗中给我以帮助,这是让我很感自豪的。而整我的那些人,张朝忠、梁长福之流,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呢?尽管他们得到一时的地位,享尽荣华富贵,但最后仍然免不了撒手而去,更何况他们所带的部队发生的大案已经证明他们败坏了人民*队的英名,身后留下的是千古骂名!
在专案组和看守的押解下,我进屋等待看病,没等多久,医生护士进来了。医生诊断完后,又给我作了心电图。结果出来后医生跟专案组说:“第一,他需要立即住院,并要卧床休息。第二,他需要给予适当的宽松环境。第三,病房里最好不要有警卫。”
今天为我诊断的这位医生,我很熟悉。我在快艇1大队任大队长时,他曾在我们1大队当过实习医生。多年不见面,此刻他已经是年近四十的人了。当着专案组的面,我们当然不会有任何互动。一切手续办完后,专案组的人该走的走了,该留的也去了自己的住处了,没外人了,我们才敢交流几句真心话。
在非常安全的情况下,他突然转过身来与我紧紧握着手,那战友的真情都在这无言的紧握之中了。他要我记住两句话:“你现在是特殊时期,你自己必须懂得自我保护,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别生气,否则郁闷久了必生大病。很多事,要想得开看得远才好。”真的,我一生都很感激他,那个在我人生最黑暗的时期,第一个敢向我伸出手的好医生。
当我听到医生这一嘱言后,也开始对此病症给予足够的重视,尽量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尽可能避免此病的常犯。要争取控制好自己别发生意外。“上面”这些人对我的病情怎么想,我不得而知。而我只希望他们不要将人性全部泯灭,对犯人也要手下留情。
我毕竟是凡人,是一名普通的革命*人,到了今天可以再加上一层身份——被隔离审查对象。事情发展到今天,我才悟透一条道理,医院这地方事关你的生死,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接受还是不接受,你都没法绕过去,这里就像一道关卡,到时候你必须进去。至于说进去了能否再出来,这就看你的造化了。
在这里,我想把什么是神经官能症,我用自己的亲身体会告诉给读者们。说句实话,我对此最有发言权,因为我是受迫害者。隔离后所有非人的遭遇,所有无尽无休的批斗有多狠*,失掉自由后做人的尊严被人任意践踏都是产生这种神经官能症的根源。我们一起被关押的十几个人中,我首当其冲。那种撕肝裂肺的直接感受,可谓入体十环。而关于什么是神经官能症,有个故事最能说明问题。
大约是在年底,那时我还是快艇1大队的一名艇长。有一次,部队从舟山训练完毕又回到吴淞的快艇小港*营。一个星期天,我与几位艇长一起专门到市区看了一场电影。电影的题材是有关德国集中营的故事。讲述的是一名犹太教师被关进了德国集中营里。集中营每天两次放风,而每次放风都要播放一种舞曲,其特点是舞曲的节奏感极强,舞曲音量又很大,每个被囚禁的人听到此舞曲,都会不由自主地手舞足蹈起来。被囚禁几年下来,囚犯们便形成了一种惯性定势,只要一听到此曲,都会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跳将起来。这是一种条件反射,又是一种无法控制的意识驱使。
德国战败后,集中营也散掉了,人们的生活又恢复了正常。一次,这位教师携带妻儿去参加朋友的聚会,在欢乐气氛中,隔壁邻居突然放出这首在集中营才能听到的放风的舞曲。于是,这位教师在大庭广众下,又情不自禁手舞足蹈地跳了起来,大家愕然不已!等到邻居停播此曲后,教师又恢复了正常。其实,这就是从集中营带回来的神经官能症。而我的心动过速症,是当我一听到吉普车的马达声,加上专案组的走步声,甚至推门进来叫喊“张逸民”的叫声,心动过速病马上犯了。这道理是一致的,都是一种外来的残酷迫害强加于我的病症。
我看过这部电影二十年之后,我自己也被关押了起来,当然我被关押的不是集中营,关我的也不是德国人,而是未经法律审判的仅以“组织”名义的关押。既然我被关押了,不管挂的是什么招牌,关押的实质都是一样的,既没有人身自由,也没有做人起码的人格保障。
我被关押的第一步,就是一次彻底大搜身。搜身就是开始,首先被打破的就是你做人尊严。我曾是长期备战于对敌海战第一线的*人,时刻准备着以自己的热血献身疆场,我那股视死如归的血性还在身上,我的*人那种至高无上的荣誉深入骨髓,怎么能容得了这般污辱?就因为这是以组织名义的命令,我才忍气吞声地接受这份失掉尊严的搜身。我是个死都不怕的汉子,在这奇耻大辱面前,这刺激有多大呀。这真是冰火两重天啊。我深感这是从九层天外,一下跌落到了万丈深渊。我虽曾大哭一场,但都难以消除这心灵深处的剧痛。接着又是一大堆从来都未听到过的帽子。这些大大小小的帽子,条条都是“莫须有”,换个别人也许早被压垮了。而接着又是持续不断近百场残酷无情的批斗会。这批斗,就是在汤山学习班开的头,接着又返返复复送回舟山大批斗。我说没完没了,就是因为运动一个接着一个。隔离审查十六年,运动也是一个接一个。
讲到“隔离关押”,不能不说到我所住过的各种“囚室”。当我从年1月10日被宣布“隔离审查”后,我事实上已经是组织的“囚犯”了。从此刻开始,不仅失去了半点人身自由,甚至连生命安全都被被人控制着。为了让隔离对象没有半点的自由、为了打掉你做人的尊严,“隔离审查”可以说是手段多多,而关押的“囚室”就是最明显的标记。不管我是在长期关押地的“囚室”,还是在参加批斗时的临时关押地,他们都会在你的住房所有门窗上焊上密密的钢筋网,把你关在这样的“囚室”里就是明白无误告诉你,你是被审查的对象。夜里睡觉点灯长明,身边有警卫看守着你,你无半点隐私可言。
而最为折磨你的,则是断绝你与外界的一切信息。头两年不要说与家人通讯,你甚至看不到报纸听不到广播,连书籍也不允许看。在关押头两年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囚室”里,甚至连放风的机会都没有。这是一种极其残酷的人身迫害,是对一个人身心的大折磨。我是极具血性的*人,对生死早已置之度外。面对战场上的枪林弹雨和时刻面临的马革裹尸我毫不畏惧,视死如归。但我不得不说,面对这种非人性的残酷迫害那是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没有坚强的意志的人是绝熬不到出头之日的。直到今天,我为我能抗住了那些没人性的恶魔的摧残而顽强地活了下来而感到自豪无比。而这活下来的勇气就是我自始至终的清白和忠诚。想想“特殊的十年”里上上下下,有多少人都是在这种残酷的迫害下告别人世的。所以我说“特殊十年”的罪恶不容遗忘。这也许就是我为什么书写这段历史,把我所经历的真实留给后人,希望后人警惕这种残酷内斗的实质的根本动力。
讲到*人的血性,这血性的最高根源就是源自于自己的信仰。信仰是我无所畏惧的基石,为了信仰我甘愿牺牲自己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人的忠诚和血性,是国家安全的屏障和人民的依托。*人的血性,那是血洒疆场的无畏。我多么希望将自己的血性喷洒在保卫祖国的海防战场上。我绝不曾想到过我的后半生的血性被迫直面恶斗的血腥中了。这不止是我个人和那个时期很多受迫害人的悲哀,更是一种对我们出生入死所追寻理想的亵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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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盟作者:海战英雄张逸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