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过了主治医师,夏花已经有了出门诊的资格。医院要求落实一人一诊室的政策已经很多年了,可是产科门诊在这一方面从来都是个老大难。特别是这样挂着“危重症孕产妇救治中心”医院,但凡是在孕产期间发现一点问题的产妇,都会忧心忡忡、拖家带口的前来就诊。更何况还有不少本身就在这里建卡的产妇。使得这里永远都是摩肩擦踵、门庭若市。
在产科门诊,一天接诊一百多个产妇是常态,前些年二胎政策彻底放开后,先前一孩政策导致的畸高的剖宫产率使得不少二胎妈妈要为此买单,生殖辅助技术的广泛开展又继推了大量的人为双胎和高龄产妇,医院又对这样的高危产妇造成了虹吸效应。方方面面的原因使得被诟病了无数次的“排队两小时、看病三分钟”始终得不到有效改善,这一现象在产科门诊甚至有愈演愈烈趋势。
大概是门外候诊的人确实太多,夏花正在给这个羊水过少的产妇交代注意事项时,一对母女模样的女子被直接挤进了诊室。
见里面还有其他患者和家属,这对母女显得更加拘谨,那个手握着一大堆检查单的年轻女子更是像误闯了老师办公室的学生,局促的不知进退,双手不自觉的裹着那一大卷的检查单。夏花的目光也自然地落在她的双手上,皮肤很白,却不算细致,特别是手指头,看着有些别扭,指节末端明显膨大增粗,算是典型的杵状指,这是长期慢性缺氧的表现之一。
发现医生一直盯着自己看,那女子本能的抬了下头。看得出还很年轻,可整张脸上却没有与之相应的好气色,嘴唇还有些发绀。
“先进来吧。”
见医生发了话,女孩的妈妈连连说着“谢谢,”这才搀着女儿坐在另外一张板凳上。
这个叫李晓婉的姑娘先前是在妇幼保健院做的产检。那边医生告诉她,她因为艾森曼格综合征,合并重度的肺动脉高压,这个病属于妊娠禁忌症,建议趁着胎龄小,心脏负荷还没那么大,早点引产。医院再咨询一下。
“我的意见和保健院一样,她的这个肺动脉压都上一百了(mmHg),查的血气分析氧分压才60多(mmHg),艾森曼格综合征、重度肺动脉高压,都是妊娠禁忌症,我这里建议现在就住院,这孩子没法要。”
“医生,你们能不能再想想办法啊,”李晓婉再度抬头,这一回倒像是铆足了勇气,没有了刚进诊室时的扭捏,“我真的很想要一个孩子。”
夏花没有直接回复,只是反问,“你现在是不是感觉很累,看你脸色不太好。”
对方点点头,“可能是走廊人太多吧,空气不好,我感觉有点头晕,呼吸不太顺畅。”
她怕过于正式的用语会吓着这个过于腼腆的姑娘,笑了笑。“可是你妈妈感觉就还好。”
“我以前长期干着农活呢,还喂着好多头猪,身体好着呢。”李母也跟着笑了起来,少了很多先前的拘谨。
见对方自己把话题引到了题面上来,夏花即刻切入正题,“你现在一个人,心肺的负担就不小了,就已经没那么多氧气供自己用了,再怀个孩子,就等于把原本就不宽裕的心肺储备,再强行分摊给两人来用,对大人对孩子来说可能都要命。越往后走,心脏的负荷就越大。”
“大夫啊,我女儿这个孩子来得很不容易,我女儿做梦都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去年在妇幼保健院做了宫腔镜的手术,后面又调了好久,这才第一次怀上。”李母仍然没有意识到终止妊娠的必要性,仍在强调女儿的强烈生育要求。
“她这个病本来就不适合怀孕,怎么还专门去做了宫腔镜啊。”又是个听不进去劝的主,对这种健康意识淡漠的孕妇,夏花历来没什么耐心。
“这么说吧,她这个病长期缺氧,这会对胎儿的发育有影响,继续妊娠,可能造成孩子出现智力低下、脑瘫、发育迟缓等各种情况。继续妊娠,随着肚子越来越大,回心血量也会进一步增加,心脏负担会进一步增大,会出现严重的呼吸衰竭、心力衰竭,到时候大人小孩可能都保不住!”外面还有很多等得不耐烦的产妇和家属,夏花自然没有功夫反复给她们解释必须尽快流产的必要性,便换回了医生惯有的严肃和冷漠,尽力速战速决。
李晓婉已经开始抹眼泪,李母看着小声饮泣的女儿,似要紧着安慰,可再看看态度坚决的医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先住院吧,她现在一般情况不是很好,孩子的事情可以再商量,大人现在倒是的确需要住院观察。”夏花顺水推舟把住院证填好,“先去办住院吧。”
已经十二点多了,门口还排着好些个产妇和家属,她实在不忍心打发这些已经排了一上午队的产妇和家属下午再来。匆匆去了趟卫生间,便接着再看。可偏偏这时,手机响了起来,她正在给这个产妇做体格检查,不便去接,可来电者自然没这个觉悟,大有对方不接便决不罢休的架势。
是李承乾,夏花皱了皱眉,电话一接通,“花姐,你怎么收了个肺高的上来,还给她说上来保着试试看!”
“我收她上来做人流的!”
“想想也是,我说给她安排人流的事,结果这女的哭个不停,说是来保胎的,还说是你对她说的可以再商量。”
“我什么时候说过能保胎了,她生育意愿强烈,感觉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还在门诊的时候就感觉她气促明显,赶紧上来先住着,别一会再出现其他问题。”
“哎,都要下班了,你给我收个那么棘手的,晚饭你必须得安排上了,对了,还有我带的那个美女实习生,一块安排上,别忘了哈。”
夏花懒得理他,匆匆挂了电话。
李晓婉在科室住下来,吸了点氧,做了点基本检查,一听李承乾给她说做人流的事情,便直接办理了自动出院。这个棘手的山芋没有烫着人,李承乾的哪顿晚饭自然是免了。
可一个月之后,李晓婉和家人再次出现在谭一鸣的专家门诊上。先前虽然已经听夏花提过这个孕妇,但当时尚未看得到患者本人,她便已经办理了自动出院,谭一鸣倒也作罢。可眼下,李晓婉又带着一堆报告单来就诊了。
谭一鸣避开了李晓婉殷切的眼神,将注意力放在了她那堆检查单上,他的回复还是和其他其他医生一样,禁忌症就是绝对不允许的意思。要引产也要尽快,越拖越麻烦。
可对方一听就哭上了,说她就想生个孩子而已,她是有这个病,可生病了就连怀孕做产检的资格都没了吗,她都怀了16周了,医院可就没一个地方肯给她建档的。她还哭诉就是犯了重罪的死刑犯,监狱发现怀孕了都要给她生产机会,她签生死状还不行吗,横竖她自己负责。
这一回是李晓婉夫妻一起来的,谭一鸣在产科工作了这么多年,见过不少因自身疾病不适合怀孕,却因为秉着或是保全婚姻或是帮夫家“传递香火”的原因冒险怀孕,她们大抵心怀侥幸觉得医生只是为了吓唬她们,医院都是这样一个说辞让她们意识到其中风险时已是骑虎难下,有些人索性继续妊娠,医院是不敢拒诊的,往往孩子还没有到足月,她们便因为出现了这样或那样严医院,医院多科室团队倾尽全力的情况下总算是有惊无险,而有些人在产下孩子后却再也没有机会听孩子叫声妈妈。他刚参与了天城市上季度的死亡产妇评审,其中一例是围产期心肌病,另一例就是肺动脉高压。
见李晓婉的丈夫也是这个意思,谭一鸣有些恼火,这人年纪轻轻的,肯定也是听懂了其中风险的,在有些人眼里,娶老婆纯粹就是为了传宗接代。他自然没跟对方客气,数落了对方一通。
那年轻人一急倒有些口吃,连连说那是妻子自己的意思。还没结婚他就知道这个情况了,他们一家也是接受的。
谭一鸣便让李晓婉的父母进来面谈,之前每遇到这样的,他便直接做产妇娘家人的工作,谁家的骨肉谁去疼,一听自家姑娘有这样大的风险,绝大部分父母便会想尽办法劝女儿放弃,毕竟像徐盼娣母亲那样的,终究还是极少数。
可李晓婉的父母却让谭一鸣破防了。他犹豫半晌后叹了口气,让李晓婉夫妻连同父母共同在产前保健手册上签字。一家人千恩万谢,可他始终眉头紧锁,重点交代了后续需要注意的事项,并将手机号留给他们。
再一次见到李晓婉,夏花有些吃惊,她的预防保健手册是谭一鸣建的,后面每次产检评估也是他写的,这一回也是他将李晓婉收住院的。
这下孩子都快28周了,人也住进来了,她还能说点什么。只感觉自己被这家人生生绑架了。对冥顽不灵的李晓婉,她始终做不到和颜相对,她都纳闷了,为何有些人就是有这般强烈的生殖欲,城东的医大附一院才死了一个27岁的肺动脉高压产妇,那么多医生家属苦口婆心地劝说,她还是坚决要个自己的孩子,孩子是生了,可她产后因为肺动脉高压危象一直住监护室,死之前连孩子长啥样都没看到,她可是好好地感动了自己,医院和家人留了一大堆烂摊子。
这一天晚上夏花值班,难得没收新病人,她看到李父在门外,显然是想和她说些什么,可期间反复有其他家属前来咨询问题,他便也耐着性子在门外等着,直至确定都没人了,才踱进办公室,笑着和夏花打招呼,那笑容里是特有的底层民众对一切他们眼里的“上层人物”的谦卑和讨好。
夏花太熟悉那种笑容,她本就是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她心中一软,拉出了椅子示意对方坐下说。
“我这个女儿,命很苦。”才说了这么一句,这个看上去五大三粗的汉子就有些哽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