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楚成东
葛跃是个普通人,他在这个城市上完小学、中学,然后进工厂当工人,直至退休。
在家里他就是一个普通孩子,结婚后成了丈夫,当了爸爸和爷爷,像千千万万的男人一样,他在家庭中不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妻子和孩子都管他叫“老葛”,不知道的,还以为葛跃是妻子的“老哥”,说是孩子的“老哥”,路人纳闷了,差了辈儿了吧,这么年轻的孩子怎么会有如此年长的哥哥?
与众不同的是,一年四季葛跃脖子上总是戴着一个护身符吊坠,打眼一看就知道,这护身符不是玛瑙、水晶或其他玉石的制成品,而是用一块不锈钢精心打磨出来的,护身符的两面影影绰绰还能看到里面有个人影,小时候的耍伴儿开玩笑说:
“你五冬六夏戴着这块不锈钢,不凉啊?里面的人影是你相好的吧?”
葛跃的脸上现出一丝凝重,伸手掏出护身符仔细看看,亲吻一下又放回到贴身处,回回都不作答。
葛跃和妻子生活了近二十年,突然一天,妻子和他办理了离婚手续,原因很简单:葛跃有一个铁箱子,除了他亲手打开,其他时间里全是一把大锁把门,谁也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秘密。妻子从结婚时就感到好奇,咱们都结婚成为夫妻了,铁箱里的秘密总该公开了吧?
葛跃回回总是设法搪塞过去,可是和妻子在一起天长日久地过日子,总该公开这个秘密吧,葛跃就是不松口,铁箱子谁也不许看,只有趁家里没人的时候他自己才悄悄打开铁箱,查看里面的东西,一看就拔不下眼,好像永远也看不够似的,一听屋外有动静,就赶快上锁,一连串神秘兮兮的动作和密不可宣的表情,更增添了铁箱的神秘感。
不巧,那一天他正查看铁箱让妻子抓了个正着,他想尽快把铁箱藏起来,可为时已晚,妻子蕴藏在心底的一团火似火山突然喷发,执拗着一定要亲眼看看铁箱里的东西,葛跃手急眼快,“咔哒”一把大锁牢牢锁住了铁箱的秘密,这大大激怒了妻子,妻子发誓:不让她看箱子里的东西,就说明两人已无信任可言,这样的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明天就去打离婚!妻子也是个执拗的人,她会一条胡同走到底。
葛跃犹豫了一宿,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最后他还是决定同意离婚,为了一个铁箱里的秘密,夫妻俩最终各奔东西,办理了离婚手续。
葛跃不后悔,他有他的理由:过日子没有了自己的隐私,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连隐私都必须公开,就等于自己的尊严已荡然无存,尊严就是性命,命都没了,这日子过下去还有意义吗?
说起这个铁箱,还要回到葛跃结婚前的那段岁月,葛跃年轻时身强力壮,是海边长大的孩子,但家里的生活过得不富裕,多靠葛跃经常下海潜水捞点儿海参、鲍鱼、海带什么的,找到合适的买主换回点儿钱来补贴家用。
那年秋天的一个星期天,他潜到海底寻找了一上午,还是两手空空一无所获,正准备浮出水面打道回府,猛然间他透过潜水镜玻璃,看到不远处有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常下海的人都知道,在水下很难遇到正棱正角的物体,除非有人将礁石雕刻得有棱有角。
他慢慢游了过去,伸手一摸,是一个两钢板尺长见方的箱子,箱子上挂满苔藓,留有一个挂锁的锁鼻,但没上锁,他打开箱盖,里面只有几件锈迹斑斑的工具,一把铁锤、一把锉刀,一把小钢钎,一把钳子,看来是当年有人失手从船上把工具箱掉到海里去的,箱子从何而来已不可考究。
葛跃费了好大劲儿才从海底把箱子拖到岸上,他很失望,忙活了半天,没捞着什么海货,只找到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箱,里面又没什么值钱的玩艺儿,铁锤和小钢钎收拾出来还可以用,锉刀上的纹路已经完全锈掉,钳子的外形还在,只是锈得已经扳不开,都是些垃圾扔货了。他敲敲铁箱皮,铁板挺厚,是一个敦敦实实的箱子,这倒提起了他废物再用的渴望值。
回到家他将铁箱里里外外的锈层全部剔掉,里面竟露出了亮闪闪的金属光泽,打眼看去,箱子通体倒像是一只银色的万宝箱,为了防止生锈,他用绿油漆刷了两遍,又换上一副新活页和锁挂鼻,还买了一把大号铁锁,铁箱很快装备完毕,此时此刻,整个家庭中最让葛跃满意的物件也只有这只曾深藏海底现又重见天日的铁箱了。
葛跃是有打算的,这只铁箱只能用来装最宝贵的东西,也就是说只有最金贵的东西才有进入铁箱的资格。那时葛跃工资低,家庭经济状况一直在中等收入家庭水准线以下徘徊,全家拿不出手件值钱的东西,箱子总是空着,虽然上面的大锁期待着早日履行职责,但锁口却一直是开着的。
不幸的是,退医院查出了肝癌晚期,在他感觉吞噬人命的恶魔悄悄逼近他的时候,他把儿子全家叫到眼前交代后事,他全身插满很多管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粗气,他把紧握着的一只手慢慢松开,五根手指头全部伸直,里面显露出一把大大的钥匙,他想,该是向儿子讲述铁箱秘密的时候了。
葛跃二十岁进厂当了一名翻砂工,在机械厂干翻砂是全厂体力活最重的一个工种,谁料想,同进车间干翻砂工的还有一位名叫辛妍的姑娘,她中等身材,体态不胖不瘦,黑眉毛,丹凤眼,红润的嘴唇和漂亮的脸庞勾勒出一副丽人的轮廓,还总愿意不笑不说话,不长时间全厂就传开了,传闻翻砂车间新来了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孩,无需比较她肯定是全厂女孩中最标致的一个,急的其他车间的小伙子经常有事无事地溜到这里偷看辛妍两眼,都感觉这么一个漂亮女孩干翻沙工太委屈她。
辛妍比葛跃小一岁,因是同一天进厂,在同一个车间上班,下班后又是坐同一趟无轨电车回家,两人一路上无话不说,可谓情投意合,久而久之两人情愫渐生,辛妍觉得葛跃像自己的亲哥哥,不仅个头魁梧,眼睛放亮,而且脾气好,会体贴人,并且翻砂技术在青年工人中也属出类拔萃,是车间师傅们都特别喜欢的好小伙儿。
平日里车间的重活葛跃都主动替辛妍去做,带着好吃的总要拨一半与辛妍分享,一年之后两人的关系发展到如胶似漆、誓死不分离的地步,两人还都有主见,暗地私定了终身,发誓要在几年之后非对方莫属喜结百年之好,年轻人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充满了朝气、希望和热烈奔放。
一天,翻砂车间出大事了!
当一个师傅拿着盛满红红铁水的坩埚往沙箱倒铁水的时候,就在举起坩埚的一瞬间突感心口疼痛,体力明显不支,本来紧握坩埚把柄的手开始慢慢松动,这时蹲在不远处查看沙箱的葛跃丝毫没有察觉到一坩埚铁水就要泼向自己。
说时迟那时快,站在一旁的辛妍大呼一声“闪开!”,飞快跑了两步将葛跃一把推开,后面坩埚里滚烫的铁水接着浇了过来,葛跃逃脱了一场灭顶之灾,可是辛妍的右大腿和脚上被滚动着气泡的灼热铁水无情地浇灌下来,瞬间工作服完全熔化,辛妍灼伤的腿部脚部顿时发出“滋滋”的烧灼皮肤的声音,她栽倒在沙箱旁边立时不省了人事。
医院病床上醒来的时候,看到眼前的葛跃正满眼含泪焦虑地看着自己,她微微笑了一下,接着闭上双眼皱起了眉头,葛跃知道,铁水灼伤皮肤的疼痛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可从辛妍的脸上却没流露出任何疼痛的感觉和表情!
葛跃知道,辛妍自己忍耐了多么巨大的灼伤痛苦,她不想让葛跃增加内心的焦虑和难受。工厂领导特别关心辛妍的病情,医院探望,并安排两名女职工和一名男职工昼夜在病房外等候,每天六次向工厂汇报辛妍的情况,男职工就是葛跃。
厂领导特别赞赏她临危不惧、舍己救人的精神。越是表扬辛妍,葛跃心里越难受,辛妍不都是为了保护自己而遭受这样天大的痛苦吗?无论自己怎么做这一辈子也报答不了辛妍的救命之恩,这个恩比天重啊!
守在病房外他有满肚子话要对辛妍讲,可辛妍的状况时好时坏,大多时间是处于深度昏迷状态,根据患者的烧伤程度,大夫对辛妍的病情做了分析,病人随时都有转为败血症的可能。
葛跃专门查阅了有关医学资料,烧伤后,败血症是深度烧伤后的常见并发症,可能会造成单细菌或混合细菌的感染,发生败血症以后,患者心动过速会更显著,还可出现中毒性心肌炎、中毒性肝炎、休克等严重症状。
果不其然,一周后辛妍出现了心动过速的症状,医生诊断为混合性细菌感染,并出现了急性器官功能障碍,病情已发展为重型败血症,生命危在旦夕!
待辛妍稍感清醒,她用微弱的声音跟医生说,她要单独看看葛跃。
葛跃坐在辛妍身边,说不出一句可以安慰她的话,他静静地等待辛妍跟他说点儿什么,他要记牢辛妍说的每一句话。辛妍吃力地说:
“葛跃,我怕是看不到咱们的百年好合了,我知道…我的情况很不好,托你一件事,你一定要办到,你从我的衣柜里找出我每天戴着的护身符,这是我奶奶结婚时的信物,也是…也是我送给你的…唯一信物,看到它你就会记起你的初恋情人,为了你而死,我值了……。”
话刚说完,辛妍就慢慢合上了双眼,她忍痛永远离开了她心爱的葛跃,永远离开了这个充满美好的世界。
自此以后,葛跃便将这枚小小的护身符珍藏在铁箱里,他把自己对辛妍所有的爱恋、倾慕、怀念和追忆都珍藏在这只铁箱里。
为了每天记起为自己而壮烈的最让他心痛的人,她依照护身符的样子打造了一个不锈钢护身符,把辛妍的影子也打磨在上面,他只希望心爱的辛妍在天堂里得到宽慰,让她知道留在人间的恋人每天都给她一个深情的吻。
神奇得很,自从葛跃佩戴了不锈钢护身符,在几次非常惊险的场合,竟神使鬼差地脱离险境毫发无损。一次是九号台风来临,因停电停车,他只得步行到工厂上班,路上一根电线杆被暴风刮倒,眼看着电线杆就要从后背砸向葛跃,而葛跃穿着雨衣低头前行却浑然不知,殊不知电线杆就在离葛跃头顶十公分的地方突然戛然停住,周围的电线拖住了电线杆的倾倒,使葛跃逃过一劫。
还有一次,一名酒驾司机开着一辆吉普车在马路上横冲直闯,接连撞倒几个人后吉普车还在疯狂飞奔,待吉普车径直冲向葛跃的紧要关头,葛跃想逃命已为时太晚,就在慌忙躲闪之际,吉普车却在眼前突然刹住,原来离他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深埋着一个废弃的水泥墩,将吉普车的前保险杠死死地顶住,虽然水泥墩已被撞得完全倾斜,而葛跃却安然无恙,只让前窗玻璃茬子在手背上划破了几个口子。
葛跃觉得这几次险情都是辛妍的护身符在保佑他,回家后他打开铁箱取出护身符吻了又吻,眼泪扑拉扑拉跌落在护身符上,他心里痛啊,他知道辛妍每时每刻都在看着自己,他也知道是辛妍在天上一直保佑着他的平安。
葛跃去世后,他儿子把铁箱大锁的钥匙送给了母亲,并讲述了爸爸藏在铁箱里护身符的秘密,母亲听后久久没有说话,她突然悲恸地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朝向天空大声地呼喊:
“老葛啊,早知道铁箱里的护身符和以前发生的这些事情,我怎么可能和你离婚啊!老葛啊,你是天底下最有情有义的好人呐!”
没人能听到葛跃的回音。
家人把大铁箱又沉回到了海底,铁箱里的护身符还在诉说着两个男女青年的真挚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