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
庄志豪
庄志豪
澳门人,年出生,年获艺术硕士学位。曾获新北市文学奖小说奖,澳门文学奖小说奖、现代诗奖,舍我文学奖小说奖、散文奖。
我观察“霍金”很久了,那个经常在面包树下打鼻鼾的老人,在长达一个半月或许更久的时间里,我每天都会看见他。每天早上九点钟,他就会坐着电动轮椅,出现在白鸽巢公园内,于一棵面包树下,默默地阅读报纸。约摸傍晚的时候,他就离开。“霍金”头上布满白发,皮肤皱皱巴巴,个子不高且骨瘦如柴,坐在轮椅之中,就更显得他细小。他经常什么也不做,目不转睛地看着公园聚会的外劳,有时候则阅读同一份报纸,或是躺在轮椅上睡觉。总而言之,他哪里都不去,坐在同一个地方大半天,像遗失了时间的人,报纸慢慢地滑落到膝盖,整个午后时光他都一动不动,因此我曾经担心,某天他就这样离开了。
和“霍金”相识的那段日子,我几乎每天早上七点半就背着书包出门,佯装一副去上学的样子。为了瞒骗我妈,我还不时送刚上小学的弟弟去学校,但整个夏天我都没有和他说话,把他送到学校门口之后,我便沿途折返,跑到岗顶前地附近的一间网吧打游戏,到了*昏时分就自动自觉走回家。假如某天我妈的男人出差刚好不在,我便会偷偷摸摸跑到女友家约会,她就读的女子高中刚好位在我家附近,每次到她家里,我都会觉得安静异常。她的家通常只有她一个人,但我还是会尽量把声音压低,深怕惊扰到屋内的每一件家具。
一天中午,我阅读完一本日本侦探小说(其实只是读了前面三十页和最后十页),小说内容大概是讲述一个私家侦探接受了委托,前往一座城市去调查失踪男子的故事。整篇故事极其无聊,随着文字走进迷宫,在那里,侦探迷失了,成为了被追踪者。故事由始至终没有揭开谜底,我认为作者本人也懒得想答案。
读完小说后我在面包树下思考了一会,然后就睡着了,醒来时发现已经是下午三点钟,面包树影忽明忽暗,长椅上有几块被晒干的鸟屎。我下意识地看向“霍金”,他还在原来的位置坐着,我猜他是睡着了。找不到什么事情可做,我便走出了公园,坐在公车站旁边的长木椅上抽烟,呆滞地看着打羽毛球的老人和来去匆匆的上班族。不久,天空变得阴沉。又过了一会儿,雨水便倾泻下来,雨中,我和一群陌生人以小跑步的方式离开公车站,返回公园,躲进一个凉亭之中。凉亭内有几个湿着身子的老人,坐在轮椅上的“霍金”也在其中。
等雨停的时候,我一口气抽了数十根烟,烟快要烧到烟蒂时,我就把它丢到凉亭外。这时,“霍金”突然开口和我说话,我也是第一次听他说话,我知道“霍金”已经留意我好一阵子了。他说:“你不用上学吗?你每天都穿着校服在公园里混时间。”他的声音沙哑而无力,某些字词难以辨识。那时我想起,我已经连续穿着同一件校服十多天了,它积满汗液的酸臭味和霉味。我告诉他:“我不是读书的料,而且我有其它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什么事情比上学重要?”他问。我思考了片刻,最后回答他:“读小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借一借打火机给我,我的打火机报废了。”我把打火机递给他,接着把视线移回街道上。“霍金”点了一根烟。“真讨厌,这雨。”我不确定“霍金”是否说了这样的话,我装作没听见,没有搭理他。
很长一段时间,我和“霍金”看着同一个方向发呆,没有说话。后来我问他,你平时都在这里做什么呢?感觉你每天都坐在同一个地方。他说他正在等待。“等待什么?”我问。“等待秋天。差不多到了,秋天。”他笑着说。后来他又说,只要一睡醒,他就会离开他的住所,因为如果出了什么意外,街上的人能够第一时间发现他。
“你今年几岁了?”他问。我告诉他我十八岁。他说:“但你不像。你的样子看起来比十八岁年轻一些。你念高中?”“不是,我念初三。”“我的女儿十八岁的时候已经上大学了。”“不要这样,我真的不是读书的料。”我接着说:“但感觉你不像有女儿。”
雨停后,“霍金”希望我把他推回石阶下面,我小心翼翼地把他抱到凉亭的石椅上,接着将轮椅抬到平地,再回到凉亭内背着“霍金”步下石阶,那时我想,他的身体甚至比我想象的还要轻许多。他坐上轮椅,用力地拉了拉轮上方的杆子(和“霍金”接触过几次后,我才知道那是上锁和解锁轮子用的),不久,他就向我告辞了,几个老人也相继离开,我独自在凉亭内待了一阵子。不远处,“霍金”坐在电动轮椅上,身体变得格外轻盈,背影渐渐缩小,然后消失在白鸽巢公园外。
那天之后的一整个月,我都没有看见“霍金”,我觉得有些孤独,因此少了去白鸽巢公园的次数,只到图书馆看电影和睡觉。直到某天中午,我在公园附近的麦当劳看见了他,他的额头包扎着厚厚的绷带。那天天气让人燥热难耐,我猜他很早就吃完午餐,跑到麦当劳乘凉。我看了他一眼,他没有说话,我以为他认不出我来,后来才知道是因为他的视力不好。
过了一会儿,他向我打招呼,说感谢我上次的帮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他说,那天他在轮椅上睡了很久,直到雨点坠下时才醒来。把他背到凉亭上避雨的陌生人离开了,所以如果不是我的帮忙,他可能得困在那里好一阵子。我说这又没什么。我看着他额头上的绷带,故意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说没事,在家中出了些意外,但没什么大碍。后来他说,他其实是在家中跌倒了,在房间和大厅之间挣扎了数十分钟,好不容易才爬到玄关。不晓得过了多久,他被下楼的邻居发现,随后一大批救护人员赶到,之后的事情他就记得不太清楚了,他的脑袋被救护车哔咘哔咘的鸣笛声所覆盖。听完“霍金”的描述,我问他:“你的亲人呢?”他好像没有听见,我就没有追问下去。我在麦当劳买了午餐,便向他告辞了。
此后的几天,我又如常在白鸽巢公园的面包树下看见“霍金”,看见他时我会和他闲聊几句,慢慢地,我知道他是一个人,我的意思是,他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一个。
一天下午,“霍金”病了,他瑟缩在轮椅之中,浑身颤抖。我留意到他的异状,便走过去说你生病了,医院吧。医院。我问为什么。医院。几秒钟后,他又说不用管他,让他在原地待着就好。但我还是和他说,我送你回家吧,你得躺下来休息。他答应了。
“霍金”的家位于医院间的老旧住宅区内,他领着我穿过繁复的街道,柏油路上逸出的热空气让我流了不少汗,汗液沾粘在校服上。约摸过了几条街道,他就停了下来,我凑近他时,他说他没有力气了,想睡一会。我推着他的轮椅穿过了几条街道,快要到他家的时候,他突然苏醒过来,叫我停下,给我零钱,说希望我能替他到旁边的便利店买一包烟。我说,你不能再抽烟了。但想到自己可能没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来,最后我还是替他买了烟,顺便到旁边的药房买了退烧药(我猜他是发烧了)。
进门后我便把他扶到床上,吩咐他躺下来。他颤抖得厉害,但吃药后不久,他就睡着了,看着蜷缩沉睡的他,不由自主地令我想起冬眠的*鼠。有好一段时间我想:医院比较好,但我明白他大概不喜欢医生,便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霍金”的家很小,且有些凌乱,家具都积了厚厚的灰尘,台灯下堆了一叠废纸,包括发霉的报纸和过期水电费单。我翻阅他的报纸,大部分是《澳门日报》,也有几张外国报纸(细看发现是拉丁美洲某个国家的),但都是几年前的新闻了。而后我隐约闻到室内有一股霉味和水泥味,才留意到房间的角落有一个空置、干涸的水泥池,池旁边是几个圆柱状的竹制器皿。
不久,“霍金”醒来了,他的声音无力,像梦呓般,他说,他做梦了,我问是什么梦,他说他梦见妻子的双腿被枷锁捆绑,在海浪中翻滚,像一条鱼,他在梦里呐喊,但他不会游泳。我说,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梦。他好像没有听见,表现得异常安静。我把目光聚焦在那个水泥池上,并稍微加大了音量说:“小时候我爸的房间也有一个同样的水泥池。”约摸过了几秒钟,他从疲倦的容貌中挤出一丝讶异:“水泥池?你爸也斗蟋蟀?那是养蟋蟀卵的水泥池。”我说大概是吧,那时候我太小了,但我依稀记得它的味道和触感。“后来呢,”他问,“那个水泥池?”
后来我爸失踪了,水泥池荒废一段日子,然后被我妈铲平了。我爸离开前,他的朋友经常来找他,给他看了不少影片,货物、气候、边防、快艇、卡车、小型飞机诸如此类,并在房间内商议着什么。我爸离开那天,他和我妈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留下几万元现金,而后就往大海去。过了一年,他没有回来,我妈告诉我,他去东南亚了。第二年,她说,他消失在太平洋里。那段时间,她经常哭,但到了第三年,她不再哭,她说他和别的女人跑了,因为他以前也干过类似的事情。
你妈也许很爱你爸,“霍金”说。我说我不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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