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俗世贩卖日落·愿温暖且不蹉跎
本文选自《特区文学》年第3期,邮发代号:46-
有删改
01
年的一个早晨,纽约市,一条狭窄的、满是油烟味的街道上,一日的繁忙还没有开始。霞光越过平房屋顶,照进一家餐馆的玻璃窗,使得一只倒咖啡的手不觉恍了下神。片刻之后,女孩满脸通红,飞快地用袖子抹去桌上的咖啡,并向客人表达歉意。
那位犹太人——我们暂且叫他X——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桌上的报纸打开:咖啡浸湿了底部的一小栏空间,一个常被忽视的地方。
他摆摆手,示意无伤大雅,就专注地读起来。污渍下面是一篇论文,提到了几个来自欧洲的神经学家和哲学家;在倒数第二段,一位专家的发言中出现了“达·芬奇睡眠法”的字样。
X合上报纸,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擦擦手,没有说什么就去上班了。他的父母于二十年前逃亡到这座城市,开了一家杂货店,他此时则是一名汽车厂工人。
这是X一生中少数几个可考的瞬间之一。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或许订阅更多的报纸和杂志算是一例,但他向父母解释说,这是在为转行做准备。
他住在一幢小楼顶层唯一的卧室里,楼房临街则是杂货店的门面,每天飘荡着熏肉、豌豆和巧克力的味道,五颜六色的烟盒整齐地码放在靠窗货架上。从某一天起,楼上半夜不时响起闹钟的尖叫,每次都会吵醒他神经衰弱的母亲,使其一夜无眠。而汽车厂的同事们也发现,他开始睡午觉了:最开始睡一小时左右,后来缩减到四十分钟,再变成半个小时—但同时,在下午换班的间歇也要再小憩一会儿。
因为被发现在生产线上打瞌睡,他丢了工作。叙述从这里开始变得模糊。他再没有上过一天班,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没怎么出过门。或许也并非完全与世隔绝。楼下就有个小花园,向来无人打理,长满了一种不知名的*色野花。他大概有时会来这里转一转,这种*色野花在他笔记中出现了许多次。由于花瓣恰好有十二片,X似乎将其当成计算工具来使用。
父母忙于杂货店的事务,并不怎样管他—何况他也快三十岁了。因此,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没有人知道他具体的生活,但他的笔记依旧留下了一些可供想象的线索。
总的来说,达·芬奇睡眠法讲述的是这样一条原理:以分割和渗透换取效率;睡眠的次数越多,你需要的睡眠时间就越少。据说,达·芬奇每天睡觉的时间还不到1.5小时,即每工作4小时睡15分钟。
当然,这种生理奇迹在后世再没出现过——除非你把一些都市奇闻也当作正史看待。
但这位犹太工人却毫不犹豫地开始了一种疯狂的实践:
倘若随着分割次数的增加,每段睡眠的时长可以不断缩减,那么理论上说,将一个半小时的睡眠时间无限均分下去,最终的值将无限接近于0,而次数无限接近于无限。
亦即,他或许可以每秒都睡着,同时每一秒又都在醒着—或许人真的是一种数学动物,而感觉则是由意识形态、世界观和认识论构成的。
实践的过程远不像推演那样理所当然。在前半段,也就是他被开除之前,一切似乎还算顺利。他在日记上写道:
“换班时抓紧小睡15分钟。今天睡眠时间共计4.5小时,体温正常,心情愉悦,无不良反应。”
但等到他将睡眠时间缩减至两小时左右时,头疼、恶心、幻觉等一系列所谓“不良反应”接踵而至。日记中有了这样的记录
:“*昏时,恍惚见到一列蓝火车驶进卧室。想上去,但最终没有。或许该试一下的,不知它会将我带向何处。睡眠时间共计2.2小时,体温正常,头痛,未吃晚饭。”
“蓝火车”一词被用红笔圈出来,底下是一幅挺随便的草图:火车斜着朝本子边沿驶去,烟块堆积在画面上空;车窗明亮,甚至还有反光。
这种幻象再没出现,好像带着某种“过了这村没这店”的意味。但头疼、恶心,乃至突如其来的昏厥,对他都已是家常便饭。这是最难熬的阶段,所幸他的意志足够顽强,并且更重要的是,没有人来打扰。
第四个月时的一则笔记:
“我的试验已经到了这样一个阶段;每次眨眼都被分成两部分—闭眼时我是睡着的,这大概持续0.6秒;而眼睛一睁开,我就会完全醒来。现在已经没有太大必要计算每天睡了多长时间,因为睡眠对我来说几乎已丧失了存在感。”
但他的笔记到这里就打住了,原因是,他发现自己无法再更进一步—至少在这样一种境地下。
自始至终的孤独使他很多时候难以辨别梦和现实的分界,并由此失去了进一步试验的根据。他需要对视、闲聊、拥抱和竞争,需要一些交流,使他还能保持某种自我同一性。否则,哪怕意志坚强如他,这个试验也是根本无法完成的。
02
于是,在年的某一次散步中,X认识了一个姑娘。
他后来说,那是在一场漫长的梦境之后,自己“突然发现”了她。事实也相差不远,他眨一次眼要耗费一秒钟左右的时间,而那时女孩正好走过街角,要去给同学送一本笔记。
女孩个子不高,戴着厚厚的镜片,是附近社区大学里的学生,同时还在一家餐馆做兼职。年上半年的某一天,她走过某条街的拐角,手中拿着一本同学的笔记,里面有一篇植物学论文的大纲。
她生性马虎,手一滑,笔记和夹着的纸条散了一地。一个男人,像从记忆深处似的,无声走过来,弯腰帮她捡拾。摊开的笔记上画了一幅精细的栀子花剖面图。X突然说:“曼陀罗。”女孩问什么意思,X耸耸肩。
一切花都会变成曼陀罗的,包括笔记上这一朵。而曼陀罗就是曼陀罗,一种无比繁复、无比匀称、无比浑然的象征。
x心想
女孩回忆说,那时的X有些不同寻常。这个男人就像一张失焦的旧照片,与周围的空间处于一种波动交互的关系之中。女孩甚至从未看清过他眼睛的颜色,也可能看清了,但随后又不可避免地忘记。X身材瘦削,平日沉默寡言,女孩却在同他的相处中感到一种虚无缥缈的愉悦,仿佛浸泡在一盆清如月光的凉水里。
与此同时,X似乎也一直没有放弃他的试验,没再去找工作,整天只是闲逛、和女孩约会,以及进一步分割睡眠。
这年八月,夏日的末尾,X和女孩朝一家冰激凌店走去。天气已开始转冷。那只牵住女孩的手模糊而平滑,从不流汗,有种塑料般的均匀感。X穿着薄薄的棕色外套,里面则是一件绿色的、相间白条纹的衬衫。
他的兴致似乎不错,把路灯拍打了一遍:“我们必须认真考虑这些路灯的间距,这至关重要。”他们走到路边。在红灯转为绿灯的一刹那,女孩看见X像未经调试的电视机那样闪烁了一下。X转向她,睁大眼睛,看口型似乎是想说:“走吧。”然而没有声音。
他消失了。女孩的手一下子握了个空,不再有塑料甚至骨节的触感。她感到自己抓住的是某种近似风声、火焰或者空虚的东西。
事情似乎是这样:X为消灭睡眠而进行这次试验,然而在设计上出现了差错。
睡眠或梦可以看作某种类似海盐的东西,在被倒入水杯,并均匀散开之际,它当然不会就此消逝;
恰恰相反,等到最后一颗盐粒被溶解、最后一丝间隙被抹平时,整杯清水都已是海的分身了。
这大概就是X的结局。然而,这个看似无话可说的故事还远没有结束——毋宁说,这才刚开了个头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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