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目:短篇小说
作者:梁宝星田中先生曾经是一名日*士兵,在二战的塞班岛战役中幸存下来,从此在岛上定居下来。几十年来,战争的梦魇一直困扰着田中。70年后,我来到塞班岛,帮助田中打理他的酒馆。与此同时,一支剧组来到岛上拍摄战争电影,每一天都重现着日*走向毁灭的过程。梁宝星,年生于广东省肇庆市,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花城》《芙蓉》《山西文学》《作品》《西湖》《香港文学》《广州文艺》等刊物,曾获得广东省有为文学奖长篇小说奖、大湾区精品文学项目扶持,另有作品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海外文摘》等选载,短篇小说《巨鹿坡一号》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岩层书系”《青春文学》年选,著有长篇小说《海边的西西弗》《金属婴儿》。
塞班岛往事梁宝星我决定重提一件往事。
年春天,因为天津的事业遭受打击,我不得不选择暂停营业,前往塞班岛,帮忙经营父亲的日本朋友田中先生的老酒馆。
抵达塞班岛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机场大厅里挂着好几个大钟,有北京时间、东京时间、洛杉矶时间、纽约时间、巴黎时间、伦敦时间。我想,可能有24个我同时生活在不同的时区里,身处塞班岛的我只是这24个空间里的其中一个,我从东八区流落到了东十区。
一个女子举着写有我的名字的中、英文的牌子站在铁围栏后面,她名叫秋山晴子,出发到塞班岛之前父亲跟我提起过她,她和渡边雄野负责打理田中先生的酒馆。晴子看起来有三十岁,身穿一件白色紧身背心,搭一条牛仔短裤,戴着个咖啡色太阳镜,两条黝黑的手臂高高举起,踮起脚尖往人群里张望。
走出机场大厅,一股热风扑面而来,晴子在马路边寻找她的车。她焦虑地走来走去:“真不好意思,我又忘记把车停在哪里了,每次来机场我都分不清天南地北。”看见我皱着眉头满头大汗,她吃惊地喊道,“你怎么还穿着长袖,热坏了吧?”
岛上没有春天。
“也没有冬天和秋天,不过慢慢就习惯了,去年冬天我回了一趟东京,一时间不能适应没有阳光的气候,为此还生了一场病。”
“你来这里多久了?”
“忘记有多久了,时间悄无声息就过去了。”
晴子终于找到了她的本田飞度,她匆匆忙忙把我的行李塞进车尾厢,又把我推进副驾驶座。她动作敏捷,坐到方向盘后面,系上安全带,汽车离开机场往岛屿中部开去。
热烘烘的风从窗外挤进来,晴子显然不是经常开车的人,她小心翼翼,途中一句话也不说,注意力都在路上。我倚靠着车窗,望着外面的热带风景,心情轻松了许多。成群黑色和白色的海鸟在灌木丛上空飞翔。椰子树沿着海岸线延伸,像舞娘的裙摆。从机场路进入市区,好几条街上都能看见日本人和身穿*装的美国人,较为空旷的广场上停着好几架螺旋桨飞机。那些人在拍电影,摄影机在广场上来回摇摆。晴子的本田飞度一下向左拐一下向右拐,天不知不觉就暗下来了。
岛上的夜晚灯光华丽,年轻人抬着汽艇、冲浪板、泳圈朝大海奔去。我摇下车窗,能够听见海浪的声音,但看不见海。海在树丛后面,在夜色里。树冠之上,有一层浮动的白光,白光轻飘飘的,闪闪星星,那不是来自人世间的光。
汽车在一条繁闹街道靠边停下,前方就是田中先生的老酒馆,名叫伊邪那美酒馆。酒馆灯火幽暗,红色的光透过纸做的灯笼和涂了红漆的灯罩照过来。酒馆门口有几个白人在抽烟,他们身穿美国海*陆战队的*装,脸上涂着泥土和颜料,显然刚从“战场”下来。我和晴子从车里出来,他们对着晴子裸露的大腿吹口哨。
晴子没有理会他们,带着我朝伊邪那美酒馆走去。她说:“最近岛上在拍电影,酒馆的生意才忙了起来。美国人晚上不好好睡觉,不是去喝酒就是去找妓女,酒馆里没有人会调洋酒,所以很需要你的帮忙。”
进入伊邪那美酒馆,柜台后方走出一个光着脑袋的中年男子,他就是渡边雄野。我跟在晴子身后走上三楼,酒馆最高也就三层,房间有两个窗口,一个窗口能看见酒馆院子里的境况,另一个窗口能看见大海。
“今天客满了,田中先生安排你住这间房,这里原本是他的书房,不过他上来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大概是上了年纪腿脚不方便的缘故。”
“田中先生不在酒馆?”
“他去参加一个老朋友的葬礼了,最近他去参加葬礼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到了这个岁数,总有一些人不能坚持下去。今天去世的是山本先生,当年跟田中先生出生入死的兄弟只剩江口老人了。”
晴子替我整理好床铺,渡边端着两份晚饭来到房间。“田中先生已经得知你安全抵达,但他可能要晚些才回来,司徒先生吃过晚饭可稍作休息,明天再去见田中先生未晚。”
“今天可买到鲨鱼?”晴子问渡边。
“今天忙着照料客人,没时间去码头,不过我跟船长打过招呼,捕到鲨鱼他会通知我们的。”
“吃鲨鱼?”我问。
晴子跟渡边都笑了起来:“今天的晚饭当然不是鲨鱼,是新鲜的三文鱼,鲨鱼不是用来吃的,我们另有用途。”
渡边话不多,把田中先生交代的话传达给我便下楼去了,晴子待我吃完晚饭也收拾碗筷走出了房间。这家酒馆年代久远,除了屋顶的琉璃瓦,几乎都是用一块块的木板搭建而成的。经过几十年海风的摧残,外部的木板早已腐朽,墙上的油漆也已脱落。书房不大,窗边有一张茶几,上面摆着一副茶具,两个书柜贴着墙,还有一张办公桌,上面摆着纸和笔,纸上写着一首俳句:寒鸦栖枯枝,深秋日暮时。
我在书柜前浏览了一遍,发现上面全是历史书。书柜旁的墙壁贴满了老照片,照片里出现过很多人,背景大多是在战场,田中先生参加过太平洋战争,那些人想必是他的战友,而在照片中出现最多的那个年轻人大概就是田中先生。
田中先生回来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我先是看见一根黑色的拐杖,然后才看见拄着拐杖的瘦小老人。田中先生穿着黑色和服、白色袜子,满头银发,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看见我坐在窗边,他问候道:“司徒君一路可算平安?”
我赶紧起身迎接他:“一路畅通,没有遇到麻烦,多谢招待。”
“最近飞机失事事件让人焦虑不安啊,虽然我没有乘过飞机。”后来我才知道,自年来到塞班岛,田中先生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我本想乘晴子的车去机场接你的,可是今天要去告别一位朋友。我想,如果我明天还健康,我们有的是见面的时间,可是即便我明天还能醒来,我也见不着我那位朋友了,所以我感到抱歉。”
我连忙说没关系:“我照父亲的吩咐来帮忙打理酒馆的生意,你们对我像客人一般,太客气了。”
“你父亲身体可好?”
“退休以后经常上山练功,身体还算健朗。”
田中先生连连点头,他站在书柜前沉默了一会儿,看一眼烟灰缸里的烟屁股说:“老头们都想尽办法让自己活得更久一些,年轻人都在糟蹋自己的身体呢。”
我说:“最近烦心事多,抽烟就抽得凶了。”
“我住在地下,一年不会上来多少回,这里空着也是空着,你就放心住吧。”
田中先生离开后,我回到窗边抽烟,直至夜深才上床睡觉。我在床上躺了很久才睡着,刚睡着就被吵醒了,西南方向传来一阵阵轰炸声,轰炸声过后是枪声,是冲锋号的嘶鸣,是浩瀚的嘶喊声……
节选自《花城》年第1期责任编辑李嘉平《花城》年第1期目录中篇小说苹果树/尹学芸曰心曰生/西元短篇小说灵异者及其友人/鲁敏塞班岛往事/梁宝星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