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杭肇峰(83岁)
主笔/牛牛
编辑/木木
编者按语:所有的过去,让我们来到现在。这个故事,可以顺序看,也可以倒序看。就看你,想先看到年轻,还是先看到年老。
08说了她几句,就不高兴了
少年夫妻老来伴。老伴姓董,今年78岁,越来越像个小孩。
很喜欢零食,特别是山核桃。孙子的小零食,她也爱吃。
有时候胃口很大,吃很多;有时候又剩很多。
脾气也像小孩,很容易就不高兴了。
今天早上,我去门口买油条,出门前发现钥匙找不到了。问她才知道,她把我的钥匙拿去用了,自己的钥匙又弄丢了。
我说了她几句,她就不高兴了。
我买油条回来,她还在*气,不给我开门。
我冷静下来,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她是个病人啊,我不能这么讲话的。我脾气确实也躁,要改。
万一她不高兴了,一个人跑出去,我找不到她,会担心死的。就像上个月,急死我了。
这么多年,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吃了那么多的苦。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她是我的依靠。
现在,她病了,我多做一点,多受一点,也是应该的。
有时,我越看越觉得她可爱,我经常捧着她的脸,闻一下,说,我觉得你越来越年轻了。
我们形影不离,每天上楼下楼,买菜都要在一起。
有一天,我带她去看菊花。一大清早我们就出门了,我带了两瓶酸奶,一袋橘子,又路过“杭州酒家”,买了四个她最爱吃的“南方大包”。
到了植物园,人很挤,都是来看菊花的。她失望地说:“这么多人啊,花都看不到了。”
我安慰她:“不要急,我带你去另一个地方。”
我带她去了花圃——以前我们经常谈恋爱的地方。
临近中午,太阳很好,我们坐在一把池塘边的长椅上,吃着肉包,喝着酸奶。我剥开橘子,喂她吃。
我好像又回到了50多年前,好像又看到了她20多岁的样子,年轻而美好。
07晚上11点,陌生男子打来电话
上个月,深秋。中午,我参加调解员学习培训结束,骑着电瓶车,从延安路回观音堂的家里。
老伴坐在客厅看电视。儿子也来了,坐边上陪她。
厨房的台面上放着一大包菜。
我问老伴:“你怎么又买菜了?”
“喔,忘记了。”她说。
她经常买了菜过一会就忘记了,又去买。
下午我还要去望江派出所做调解员。出门前,我问她:“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不去了,你自己去吧。”她说。
我想,有儿子在家里陪着,应该没问题。我出门了。
派出所这一天特别忙,来了好几拨人,没停过。傍晚五点多,又来了一拨人,要调解。我说你们等等,我先去吃个饭。
在派出所食堂,我打电话回去,问老伴来不来吃饭。
老伴说,不来了,家里烧了吃了。儿子接完孙子,回自己家了,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我让她不要乱跑,我这里忙好就回去。
在派出所忙到8点多。我给家里打电话,想和老伴说一声,我要回去了。
结果,电话一直没人接。我感觉事情不对,赶紧回家。
派出所离我家不远,电瓶车十分钟路程。我想,有可能她在小区门口等我,才没接到电话。以前也有类似的情况。
小区门口,没人。上楼,开门,家里一片漆黑。
坏了,她肯定在外面迷路了。我赶紧骑电瓶车回望江派出所。
进派出所,那帮人还没走,看见我进来,又围过来。我说:“你们不要说了,我老伴不见了,我要找老伴。”
警官帮我查监控。
几分钟后,定位到了老伴。最后看到她,是晚上6点20分,在滨江泰安路上,她一个人走在绿化带边上,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从家里到泰安路,至少要走一个多小时,还要过钱塘江大桥。她居然走了那么远。
现在已经8点多了,她到底去哪里了呢?
泰安路是西兴派出所辖区。我打电话给儿子,他住在滨江,我让他马上去西兴派出所,查监控。
过了几十分钟,儿子打电话回来,说监控里看到妈妈了,她在江南大道的一个公园里,沿着台阶往下走。
我脑袋轰的一声,全身发麻,几乎要晕倒了。
我有个很敬重的前辈,走丢了,最后掉进河里淹死了。
我对儿子说,你问问警察同志,那个公园附近有没有河或者池塘?
儿子说,没有的,妈妈走的是游步道,边上没有水。
我让他不要走开,有消息马上告诉我。我又给女儿打电话,让她开车出来,在江南大道附近找。
晚上10点了,望江派出所的警官让我先回去,一有消息,他们会马上通知我。
我回到家,打开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等电话。
晚上11点,电话响了。是个陌生人,男的。
“你们家是不是有个老太太走失了?”
“是的是的,你在哪里!”我连忙回答。
“我看她一个人在钱塘江边上走,我问她去哪里,她说去观音堂,我看方向不对,就问她知不知道家里电话……”
“谢谢你,谢谢你,你帮我看住她,不要让她乱走。我们马上来接她。”
老伴回到家,已经凌晨一点半了。进门,我看见她裤子都湿了。小便拉裤子里了。真是心疼死我了,抱着她,就怕又把她弄丢。
从此,我不管去哪里,都要把她带上。
我特别感谢那位给我打电话的好心人。只知道他姓管,千岛湖人,在萧山义桥开店。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他,想当面感谢。他说不用了,自己已经回千岛湖了。
06我进手术室前,她说要回家一趟
今年2月,我做心脏手术。
我身体也不太好。有时候心跳很快,扑通扑通的,医院,医生说是心动过速。
进手术室前,一家人都来陪我。老伴说,她要回去一趟,拿件东西过来。结果等了很久,她还没有回来,打电话到家里也没人接。
我这里要手术了,她人不见了。我急都急死了。我嘱咐儿子女儿,赶紧去找她。
我开始做手术。他们在查监控,医院坐车到火车东站,下了车,又换了一辆车,终点站是城站。
几个小时后,我做完手术出来,她在门口等我。
我躺在病床上,问她:“你到底跑哪里去了,我急都急死了!”
她走到我边上,捧着我的脸说:“哎呀,我就在这里呀,我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她的记忆力越来越差,很多事情刚听过,就忘记了。但过去的那些事,她记得很清楚。
05怎么菜烧到一半就走了
年,我发现她记性越来越差,做事情也没以前利索了。
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闻到一股焦糊味,进厨房一看,锅子里的菜已经冒烟了。
老伴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我问她,怎么菜烧到一半走了?
她说,我没在烧菜啊。或者说,我忘了还在烧菜。
那次以后,菜经常烧焦。好几次,楼上邻居闻到烟味,下来敲门。
以前,家里的事情她做得比较多。
她衣服洗得特别干净,衣服晾出去,一件件拉得很直。邻居看到了,夸她说,你们家衣服洗得真好。
后来不行了,衣服洗不干净,晾出去也皱巴巴的。
她还喜欢钻牛角尖,一个问题卡在那里,半天都绕不出去。
开始,我没往老年痴呆症的方向想,觉得她只是年纪大了。
我和她聊天,她思路还清晰的,不像有些得老年痴呆症的人,糊涂得自己都不认识了。
有一次,我看报纸,上面介绍“老年痴呆症”,我才知道这个病叫“阿尔茨海默症”,是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主要表现是记忆力下降和认知功能障碍。
医院,做了很多检查,还做了脑部CT。确诊。
医生说,这是个漫长的疾病,要长期吃药,定期检查。
我承担起了家里所有的事情,洗衣做饭,以前没做过的,现在都做。
04我做调解,她搬个凳子坐边上
年,我和老伴都已经退休了。我们从海宁回到杭州横河桥11平方米的老房子里,住下。这间小屋,有我俩太多艰难又美好的青春回忆。
我在杭州的大街上走,看到公交车站牌、电线杆上贴满了“牛皮癣”广告。
这么美丽的城市,不能就这样被污染了。我拿起做油漆的铲子,拎一小桶水,到处去铲“牛皮癣”。
铲着铲着,发现不止我一个人做这件事,有一批人。大家成了好朋友。杭州市*府知道了,聘请我们做义务监督员。
后来,我还在浙江电视台做“钱塘老娘舅”,在杭州电视台做“和事佬”。大家信任我,亲切地喊我“老娘舅”。
再后来,我去望江派出所做调解员,继续发挥余热。
老伴查出老年痴呆症后,我不敢离开她太久,去派出所会把她一起带上。我做调解,她搬个凳子坐在边上。
有时候,遇到弄不拎清的人,我也会发火的,喉咙响起来了。她在边上提醒我:你能不能声音轻点,你不好这么说话的。
有些人来闹离婚,我就现身说法,说,你们看看我和老伴,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夫妻之间应该相互包容,相互关爱。
他们看到我和老伴这么恩爱,马上就不吵了。
她就坐边上陪我03没找到接生婆,只能自己来
年,我们住在桐乡濮院公社的一间稻草屋里。小董又怀孕了。
这间稻草屋我们住了四年,在这里结婚,大女儿也是在这里出生的。
9月30日晚,她对我说感觉要生了。
我们的稻草屋孤零零的,离村子很远。怎么办?
刚好有个知青路过我们这里。我拜托他去另一个村找一个阿婆,听说她会接生,请她赶紧过来。
过了很久,知青急匆匆回来了,说那个阿婆不会接生。
没办法,我只能自己来了。我一边翻看“赤脚医生手册”,一边按照上面提示的方法操作。剪刀来不及消*,就用酒精擦了几下。
小婴儿出来了,我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托住。手中的孩子,胖乎乎,身上还有些发紫。
“男孩还是女孩?”她问我。我才缓过劲来,一看,是个儿子。
这时候,已经是10月1日凌晨三点了,村里的公鸡开始打鸣了。
我想到徐悲鸿的画《雄鸡一声天下白》——一只大公鸡站在一块石头上鸣叫,儿子正好属鸡,我给儿子取名“杭鸣峙”。
雄鸡报晓,黎明即将到来。我对小董说:“我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儿子出生以后,为了多赚点钱,我跟另一个知青学做油漆工,生意好的时候一个月可以赚一两百块钱。
这是很危险的,叫“走资本主义道路”。我做油漆的工具包还被大队没收过好几次。但是没办法,不做就活不下去。
直到8年后,父亲的*策终于落实。我39岁。
*府把我从桐乡调到了海宁,在一家建筑公司做油漆工。儿子女儿跟我一起走。小董调去了桐乡绸厂,直到年。一家人终于在海宁团聚。
我们一家四口02茅草棚就是我们的婚房
年6月,我和小董离开杭州,坐了一个晚上的船,到了嘉兴桐乡濮院公社。这里四周都是田地,没有电灯。当地人讲的话我们也听不懂。
明知道我们是一对,大队还是把我们拆散了。
我被分到养猪养牛的地方,五个男知青住一间大草棚。她分到一个叫李家鱼池的地方,三个女知青和两个男知青住一间草棚。
我们结婚了。茅草棚就是我们的婚房,婚被是我那条只有一半被面的棉被。
我们凑了几毛钱,买了点糖,亲戚朋友每人分两颗。
年底,女儿出生了。就生在稻草棚里,很瘦小,咿咿呀呀地哭。营养不良,隔三差五生病。
一个男性壮劳力一天的工分是10分。我只有5分,小董只有4分,换算成收入,两个人加起来一天不足2毛钱。
快断粮了,新粮食还没有发下来。我和小董吃豆子,粮食省下来给孩子吃。
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大部分知青都走了。这间大草棚,只剩下我、小董和女儿三个人。
草棚很大,每年,屋顶的稻草都要翻修,不然就会漏水。
但是稻草也要用工分换。我们工分只够把正对睡觉地方的那块屋顶铺上新稻草。
一到下雨天,除了睡觉的地方不漏水,其他地方都漏,要用钵接着雨水。我们开玩笑说,这房间“落雨一百只钵头,晴天一百个日头”。
有一年,“双抢”(抢收抢种)时节,生产队允许社员预支部分生活费。
小董抱着女儿,翻过荒山野岭去生产队。她是最后一个到的,前面的社员都领到钱了,十几二十块的。
小董问:“能不能给我们预支五块钱?”
队长看了她一眼,说:“没有,你们是倒挂的,还欠我们钱呢,一分都没有。”
小董抱着女儿,一路抹着眼泪走回来。
01她认真地对我说,我陪你去
是啊,我们都曾年轻过,从相识、相知到相爱,留下的都是美好的回忆。
年,我25岁。杭州市有人民代表反映说,西湖边的曲院风荷,连个荷花塘都没有,怎么能叫曲院风荷呢?
杭州*府很重视,准备招一批人,去曲院风荷挖荷塘。任务发到每个街道,从街道里抽调人,工钱八毛钱一天。
我当时住在横河桥,房子已经租给别人了,母亲和租客商量,在楼梯下隔了11平方米,做我的小房间。
我父亲叫杭毅,是国民*陕西省*管区少将参谋长。年8月退役后,和我母亲一起住在海宁长安老家。
由于家庭成分问题,我是没有工作的。横河街道的人来找我,叫我去挖池塘。我反正没事情干,就去了。
去街道报道的时候,遇到她了。
她叫小董,比我小五岁。和我一样,也是社会闲散劳动力,横河街道就我们两个。
我们在街道拿了介绍信,一起去区里报到。我走在马路这边,她走在马路那边,和我隔得老远,也不和我讲话。
第二天,我们就去曲院风荷了。一百多个男男女女,挖泥巴,运泥巴,晚上就睡在金沙港的农民家里,打地铺。
挖了几个月,池塘挖好了。其他人都被退回街道了,小董也回去了。因为我会写会画,园林管理局又留了一段时间。
我在西湖景区西北管理处,白天出黑板报,去西湖边巡逻,晚上教园林工人识字。
我带个红袖章,从断桥一直巡逻到灵隐寺,这一片都是我管的。看到钓鱼、采花这些不文明现象,要上去劝导。
小董给我写了一封信,关心我的生活。信寄到了西北管理处。信的开头我记得特别清楚:
“哈哈,你想不到吧,是我。”
年2月,我被退回街道。一下子没有经济来源了,饭都吃不起了。
雪上加霜,社会主义改造,我们家的房子被没收了。只留楼梯下那个11平方米的小房间给我。
为了度日,我把棉被的被面拆下来,卖了三块钱。又把垫被的被面拆了半个下来,缝在被子上。
白天,被子折好放在床上,看起来还是有被面的。晚上睡觉,被子铺开,半个被芯露在外面。
感觉快活不下去了。我很低落,人生怎么是这样的?
最困难的时候,小董出现了。
不知道她是从哪里知道我消息的。她找小姐妹借了五块钱,送过来。五块钱,够我吃半个月了。
后来,她就经常过来。我喜欢文学,经常给她讲《红楼梦》,讲《世界文学》,讲王度庐的《金钗宝剑》。
有一次,我们花了一笔“巨款”,买了一斤山核桃,两个人躲在11平方米的小房间里,一口气吃完。
我没工作,整天带她出去玩。我们特别喜欢西湖,有什么烦恼,去西湖边坐一坐,看看蓝天和湖水,马上就好了。
“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我已经27岁,年龄超了。我想,留在城市也没有工作,还不如去农村。
我还记得那一天,在花圃,我们坐在一条池塘边的长椅上。我问她:如果我去农村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她想都没想,认真地对我说:“反正我们家,我和弟弟肯定要去一个的,我陪你去好了。”
那天我特别感动。我至今还记得当年她那副认真的嫁鸡随鸡的样子。那天,我从她的表情里读出了爱和无畏。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要对她好,一辈子。
现在,她得了这个病,记性越来越差。在我眼里,她永远是我的小董。哪怕有一天她连我也不认得了,我也一样爱她,要照顾好她。只要我在一天,我就要宠她一天。
在雁荡山情人峰丑丑说·爱情的样子
杭州日报“倾听人生”20周年精选《见证》结集出版,11月28日举行第二场签售会。
83岁的杭肇峰大伯作为曾上过“倾听人生”的故事主人公,上台发言。
杭大伯童年家世显赫,祖父是晚清著名报人杭辛斋,父亲杭毅在杭任过*警要职,杭大伯一生的坎坷也因此而来。
83岁的杭大伯腰板笔挺,声音洪亮,滔滔不绝。他说,今天他带着老伴来的。老伴前几天走丢了,把自己吓煞,现在走到哪里都带到哪里。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声音哽咽起来。
董阿姨乖乖地坐在台下,笑眯眯地望着台上的老伴儿。
杭大伯说,老伴儿得了阿尔兹海默症后,变得越来越像小孩子,喜怒无常。她的世界越来越简单,但他更爱她了。他很享受现在跟董阿姨形影不离的时光。
之前我接触过很多阿尔兹海默症患者的家属,有些家人觉得难以启齿,整天把病人藏在家里,不就医,也不让病人和外界接触。
结果是,病人的病情恶化很快,照顾者身心疲惫,苦不堪言。
杭大伯很不一样。于是,决定去他家里采访。
杭大伯家的客厅贴了一张中国地图,粗粗划了一条黑线,从杭州往北再一路西行到*,那是他年轻时的坎坷足迹。
杭大伯站在地图前激情飞扬地讲。我和牛牛认真地听。
董阿姨穿了花棉袄,围着围巾坐在沙发上,面前放了一盘炒南瓜籽。她说,是杭大伯专门给她炒的,她爱吃。
董阿姨一会儿低头笑笑,一会儿伸手捅捅杭大伯,说你好了好了,你叫人家坐下来。
杭大伯低头看看她,笑笑,说,好的好的,然后继续讲。
年的冬天,83岁的杭大伯,78岁的董阿姨,让我看到了爱情最好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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